童年往事

alred marchen
7 min readApr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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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我從石牌國中畢業,準備邁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今天我們仍然前行,航向南南西」。

「你感冒卡緊去休息,麥夠看啊,看尬目睛壞去。」

「哦,是喔。」我一面敷衍著阿嬤的碎念,一面確認著營隊的日期,確保兩個營隊不會有衝突。嗯,這個暑假安排的真充實,一到五是台北電影營,週末是台中電影營,新竹像是支點,完美地平衡了兩個城市、兩個營隊。營隊結束後,一到五有法文課,主菜上完上甜點,我吞下口水,將日期及時間一一打入電腦裡,生怕忘了什麼。

「哈哈哈,你再演一次,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個黃大謙誒。」

我拿出手機,準備錄下營隊同學的經典表情,他說話真的好婊,模仿的功力真的好強,果然會來參加這個營隊的絕不是普通人。

「邱健誠在嗎?」營隊老師打開門。

我看向老師,說:「有什麼事嗎?」。

「你爸找你」。

唉,他又有什麼事,每次都這樣直接來找我,搞得我好像媽寶一樣,打我手機就好了嘛。我走出教室,這才發現他其實是打營本部的電話,他居然能找到營本部的電話號碼,為了找我費這麼大功夫,真佩服他。

我不耐煩地拿起話筒,「喂。」

「幹嘛。」

「阿嬤走了。」

「喔,是喔。」

「所以你現在趕快回來。」

「喔,是喔。」我放下電話。

「我可能要先走了。」我跟老師這麼說。

「路上小心。」老師的眼神裡有一股憐憫。

「喔,是喔。」除了這句話以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像小學時被老師罵。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能,完全不可能啊,要去搭捷運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了台大醫院,阿嬤很健康的,這幾年來都沒有進過大醫院。不是,不可能吧,應該是送到醫院了吧,怎麼可能就這樣走了,這不合理啊。內心髒話不曾停止,有項研究說罵髒話可以減少痛楚,肏你媽,不知道又是哪個死研究生做的死研究。

搭上捷運,我努力的找出原因,試圖分析這一切,試圖解釋地球為何不在軌道上,試圖解釋為何正確答案不是我所想的,試圖反省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但一切終究徒勞無功,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我腦海中的常理,各種哲學理論,曾經是我腳下的基石,而如今卻通通背叛了我,腳下踩空,像在玩自由落體,掉啊掉的,不知不覺我已經到站了。走出站,太陽刺眼,內心納悶:為何太陽仍舊升起,為何世界仍是彩色的,為何路上的行人仍有說有笑的走著,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阿嬤在睡夢中過世了,來祭拜的親戚都說這是一個圓滿的結果,嗯,對,圓滿到像在嘲諷我們這些倖存者,死亡和圓滿從來就不會同時發生,只會同時結束。見到了阿嬤之後,我內心的各種疑問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眼淚像小溪,像瀑布,像洪水,像山林裡的動物全部融化後又全部凝固,我想起了我在書上看到關於生死的智慧,他們的話語像天邊的雲,多美麗,多無用。

幫忙做七的法師向大家宣揚極樂世界的好,真好,實在好,好到像陰謀論。他開導大家,說:「此生緣已盡,你們應當放下」,我內心嘀咕:你也應當放下,趕快去極樂世界。我突然覺得為什麼要讀那麼多書,書會荼毒人的,污染心靈,看多了以後去不了極樂世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神請原諒我。仔細想想不對,神帶走好人,代表祂是壞人,可是極樂世界這麼乾淨,怎麼會由一個壞人所把持呢。嬰兒也知道的二分法顯然無濟於事,不過起碼可以暫時忘掉痛苦。說是痛苦,我想各位會嘲笑我,我也覺得很好笑,誰沒有經歷過生死,這種國中作文的陳腔濫調還拿出來說嘴,可是如此幼稚的我不應該經歷這些,一切的一切都有違常理,上帝的脫稿演出令我啞口無言。

回想起過去,阿嬤是個很勤勞的人,阿公阿嬤剛上來台北時,阿公是大樓的管理員,阿嬤是大樓負責收垃圾的阿婆,他們什麼工作都做,就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只能跟其他家庭同居,甚至有時候家裡還要充當其他鄰居打麻將的場所。

阿嬤勤勞的本性直到我爸賺了一些錢之後也沒改變,她每天都會用手擦地,把裡裡外外都擦過一遍,直到她老了也還是一樣。

阿嬤很節儉,每次我沒關燈她都會開始碎碎念,說什麼這些電費省下來以後就是你的了。每次我媽媽要丟掉什麼東西,她都會把那個東西從大樓的回收區撿起來再繼續用。

「阿嬤,要過橋嘍。」出殯那天我坐著靈車上山,路途很長,天氣很熱,一行人像遠征,一路上昏昏沉沈的,想要睡覺,但卻每次在要過橋、過山洞時被師父的法器吵醒。可惜,吵不醒真正睡著的人。到了墓園,我靜靜看著躺在墓裡的棺木,「就這樣嗎」我心想,難道我和阿嬤相處的這些日子,都將隨著這棺木一起深埋於地下,都將隨著金紙燒出的煙逐漸飄散嗎。以後在茫茫人海中,我要如何找回以前的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幸福的,抑或是憂愁的時光呢,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唯一知道的人已經睡著了。

出殯以後,最難受的是我仍要繼續活下去,儀式會結束,可是痛苦不會,法師口中的極樂世界本該是我的退路,但走出柏拉圖洞穴的我早已自斷退路,只能努力不去意識發生了什麼,但夜深人靜,燈火闌珊,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時,仍可以感覺到傷口在隱隱作痛,眼眶默默的被浸濕。

我突然想起我爸爸在我小時候曾經告訴我一個故事:從前從前,有一個很懶惰的小孩,我們姑且稱他為「簡晴」好了,他爸爸什麼事都幫他做好,像是吃飯、洗澡、刷牙⋯⋯。有一天,爸爸要出遠門,他擔心簡晴一個人在家裡怎麼辦,於是就很聰明的做了一個圓形中間有洞的大餅,把大餅套在簡晴脖子上,告訴他:「你餓的時候就吃這塊大餅就好了,要乖乖等我回來喔。」於是爸爸就安心地出門了。等到爸爸三天後回來時,發現簡晴已經餓死了,原來爸爸沒有想到簡晴不會把大餅轉過來繼續吃,於是他吃了前方一小塊之後,就因為吃不到其他部分的大餅所以就餓死了。

這大概不是多美好的故事,要說學到了什麼好像也說不出來,畢竟誰會懶惰到連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餅都不會轉個方向,或拿下來繼續吃呢。

在那之後,我仍要繼續實行我那「完美的暑假計畫」,去公館上法文課,希望能回到我原本的道路,儘管那道路早已損壞崩頹,早已被苔蘚和雜草給佔據,但我仍要忍著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的痛,開出一條路來。

法文課裡,有一個很可愛的女生,大概是淺意識作祟吧,有一天正好下雨而我沒帶傘,我就跟她一起撐傘走到捷運站。路途上,她說她住汐止,我雖然不清楚汐止在哪,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但總感覺很遠,「應該是個和平、溫柔、可愛的地方吧」我心想。

可惜我和她沒有多少講話的機會,說實話,我跟她講的中文還比法文還少呢。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穿著一條長短適中的裙子,既沒有短到變成刻意吸引人的俗艷,也沒有長到變成遮遮掩掩的拘謹,看起來格外清新。但那天我沒跟她說到什麼話,那天之後的法文課她再也沒有出現,幾天後看她的臉書才突然發覺她原來有男友。

不過這並不會改變什麼,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之後在某次的法文課下課後,我無意間看到了一台公車。那天下著雨,公車前面的螢幕上面寫著「公館 汐止」,我努力的看那台車子,彷彿要看穿那台車子,彷彿想要用念力停下它,彷彿這樣就可以挽回一些失去的東西。但除了一團團黑色的人影,我什麼都沒看到,當然也什麼都沒挽回。

暑假結束了,可是故事還沒。我上了一所離家很遠的私立貴族高中,我是以轉學生的身份進去的,因為其他人都是直升,而且也沒有重新分班,所以很難打入他們的交友圈。看著其他同學互相打鬧、嬉戲,臉上洋溢著我曾經有過的笑容,我在一旁格格不入,像壞掉的燈泡,一閃一閃好似在發送求救信號;像稻田裡的雜草,等著被鐮刀劃過,被命運收割。

我突然回憶起了以前在國中的生活,明明只隔幾個月而已,卻像是已經畢業很久了,以前要準備會考,壓力很大,那時候我仇恨整個世界,憎恨學校、憎恨考試、憎恨我的人生,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似乎還蠻可愛、蠻溫暖的呢,生活多麽的規律、和諧,像活在大同世界裡。每當我深夜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時,我總會回想起過去和國中同學的每一個互動,想起過去一起在學校待到晚上六點,想起過去一起坐在台下聽課,那些時光縱然不完美,但在我心中,它們是溫暖的,它們是合理的,它們是這個世界對我最好的回應。

雷聲響起,暴風疾雨,今天我們仍然前行,航向南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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