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Komaba Lodge

alred marchen
Aug 10, 2022
這篇文章我原本用日文寫成,發表於Note

走在通往Komaba Lodge的道路上,周圍是安靜的夜晚,涼爽的夏日微風吹拂著。我不禁開始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一邊思索著自己的人生,一邊在這過於漫長的夜路上行走吧。

兩年前,在隔離旅館住了14天後,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搬到了Komaba Lodge。 進入Komaba Lodge後不久,我就發現這個看似條件優越的宿舍——走到學校只要10分鐘、租金和水電費只要4萬日元、搭電車不到10分鐘就可以到澀谷——被其住戶嘲笑為「北韓的機場候機室」和「精神病院」。 起初,當我看到那骯髒的廁所、夏天時經常被奇怪昆蟲所占據的走廊,以及冬天冰冷的房間地板時,我對絢爛的宿舍生活的希望破滅了。 但是今天,當我要離開這個陪伴我度過生命中最苦悶的時期的宿舍時,那廁所、走廊和地板都令人懷念。

Komaba Lodge或許也是個「家」。當我的宿舍生活開始了兩個月後,包括我自己總共三、四個住在二樓的人,不知為何就漸漸組成了一個每天去校園食堂吃飯的集團。 對於我們這些整天關在小小的房間裡上網課的人來說,去食堂吃飯是少數可以嘗到一點點「大學生活」的滋味的寶貴時光。 老實說,我不認為我們這幾個人在個性上真的很合得來才變成朋友,而一起出去吃午餐或許只是因為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我們都是孤單的人,離開母國的家人和交友圈,在這個新的人際關係因為疫情而幾乎無法建立的時候來到了日本?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在一起。 然而,我們在這個過程中互相扶持、幫助,而現在我可以自豪地說,其所孕育的是一種如家人般真誠的關係。

Komaba Lodge的居民都很有個性,又加上管理鬆散,稱之為無法地帶也不爲過。幾乎每天都搭早上第一班電車,酒氣沖天地回到宿舍的日本人、永遠不洗餐具,讓各種鍋碗瓢盆無止盡地堆積在廚房洗手台的加拿大人、每天凌晨在一樓廚房煮咖哩的孟加拉人、動不動就在走廊上大聲唱起歌的法國人、半夜4點喝酒喝到ㄎㄧㄤ,明明沒有火災卻不小心用了滅火器導致火警響徹整個宿舍,最後還叫了消防隊來的中國人——因為這些紛紛擾擾使得我幾度想要離開宿舍,結果我卻住了兩年。 而現在,我居然有點想要這些令人困擾的行為再多陪伴我一點。

每當有人問我住在哪裡時,我總是回答「Komaba Lodge(駒場ロッジ)」或是「駒場的宿舍(駒場の寮)」,而不是「駒場寮」。這是因為「駒場寮」是校園裡曾經存在過的宿舍,它建於教養學部還是第一高等學校的時代,在2000年左右被拆除。我一直都很崇拜駒場寮的悠遠的歷史與深厚的自治文化,也一直都覺得Komaba Lodge是遠遠比不上駒場寮,所以才會特意避免混淆Komaba Lodge和駒場寮。我是校內學生自治組織的成員,所以有很多機會可以翻閱過去與學生自治有關的資料。 讀了之後令我驚訝的是,1990年代校方拆除駒場寮的計畫浮上檯面,引發學生與學校之間的強烈對立,但校方的計畫不只如此。學校乘著國際化的浪頭,推出了一個打造「Komaba Lodge」和「三鷹國際學生宿舎」這類「國際宿舍」的計劃,以接收來自海外的學生。 顯然,駒場寮的拆除與三鷹國際學生宿舎/Komaba Lodge的興建反映的是大學的政策調整:將不一定要住在宿舍的國內學生排除在大學宿舍之外,把宿舍定位為「國際學生」住的地方。換言之,駒場寮的拆除和Komaba Lodge的興建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如果我所景仰的駒場寮沒有被拆除的話,作為國際學生的我現在或許就不會在這所大學。

當我們的兩年契約即將到期時,我們向校方提出請願書,要求延長契約。 我們的論點是,由於疫情的關係很多人都無法入境日本,導致大部分人雖然有著兩年契約,但實際在宿舍裡的時間可能只有一年,或是甚至只有短短幾個月,因此校方不應該把沒有實際住在宿舍裡的時間算入契約裡。 明明只是要寫一頁左右的文章而已,但卻大家聚集起來,一字一句都仔細地思考,還會為了用字遣詞上細微的不同而爭辯起來。另外,我們很晚才開始寫,所以距離要離開宿舍的時間已經很近了。根據負責起草請願書的人的說法,他似乎可以理解二戰結束之後GHQ的民政部門只被給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起草日本國憲法時的感受。儘管如此,請願書最終還是被駁回了,而我們也沒有那個時間或精力再去與學校對抗(雖然我開玩笑地說「獨立宣言之後就是獨立戰爭」就是了),於是我們就自然而然地各自開始尋找新的住處。 但這件事還是令我感到很奇妙,似乎只要生活在一起,就會產生一種共同體的意識,感覺為了保護共同利益我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我不禁開始思考,我們那無趣的鬥爭,是否有達到當時駒場寮的1% 呢?

隨著離開宿舍的日子漸漸逼近,我經常在想,倘若十年後我回到Komaba Lodge,而倘若那時Komaba Lodge還沒被拆除的話,我會想起哪些事情呢?我會如何看待這段宿舍時光呢? 說實話,這兩年是很苦悶的的時光。但我並不在意此時此刻的抑鬱,我只希望十年後再回到這裡時,我可以雲淡風輕地說出,「是啊,那是一段有點苦悶的時光呢」——正如我最喜歡的詞一樣——「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十年後,我回首看到的會是一片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風景嗎?

2021年春天,在宿舍前的櫻花
隔了一年的2022年春天,在宿舍前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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