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新的女性主義

女性不是永遠都是性別不平等下的受害者

alred marchen
Aug 24, 2021

我一直都覺得「女權自助餐」是一個非常巧妙的流行語,當然並不是因為它有多正確,而是因為它體現了晚近女性主義所面臨到的困境,意即,在這個女性擁有投票權、薪資也漸漸追上男性的時代,女性主義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女性主義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女性主義該往何處去?

然而,面對這些接踵而至的挑戰,女性主義者大多仍沈浸在過往的理論框架中,對於「女權自助餐」所真正試圖指責的,女性某種程度上也是性別不平等中的得利者此一事實閉口不談。其結果正是女性主義與現實的解離,儘管女性主義在學術上蓬勃發展,但在現實社會、乃至於日常生活的層面上,人們無不對女性主義退避三舍,女性主義漸漸失去了對於現實的影響力。

女權自助餐

「女權自助餐」源自於澳洲脫口秀演員Bill Burr的一場演出,其中他提到:

我正在約會的女孩很關心女權主義。女人經常在電視裡說,他們只是想要男女平等,但是當你多注意一下就會發現他們其實並不想要平等,他們只想要當男人的好處,把男人當成是自助餐一樣。

她們挑三揀四:「我要工資平等」,然後另一方面:「幹,我才不要付電影票的錢!」「這個是好的」、「那個是不好的」、「這個是好的」⋯⋯。你是不能選擇的好嗎。

這女的問我說,「為什麼不能男女工資平等?」讓我告訴你,因為很不幸地我們發生了鐵達尼號事件,但不知道是什麼狗屁原因,你可以跟小孩一起離開,而我卻要留下來。這就是為什麼每小時我的工資比你多1美金!

(中略)

這些時候女權主義者都去了哪裡?你找不到她們的身影!

「女權自助餐」所批判的是女權主義下女性的「義務」與「責任」的不均等,常常出現在諸如「女生是否應該服兵役」或「男女一起吃飯時女生是否要付帳」等討論中。這些問題所產生的歧見之深,以至於如今「女權自助餐」儼然成為了一個公共論述空間的死胡同,只要這名詞出現,討論似乎就註定永遠得不到解決,最後只會淪落成小學生吵架似的互相指責,而任何試圖挑戰這議題的人,最終都會引火上身,在其泥濘中越陷越深。

表面上「女權自助餐」似乎代表著性別意識的落後,但實際上正好相反,「女權自助餐」,很諷刺地,正是誕生於女性處境漸漸改善的社會脈絡中,正是因為性別平等意識在家庭、職場等環境中的抬頭,所以才導致了對於它的反動。換句話說,19世紀的女權主義者不會遇到這樣子的批判,因為當時女性所受到的壓迫之深,使得她們不需檢討女性在父權體制下的得利,有近乎無限的合理性來指責父權體制和男性,但現如今,隨著父權體制的鬆動乃至於瓦解,女性主義著所要處理的是更具流動性、更複雜、更敵我難分的性別意識。

女性並非永遠都是受害者

當今的女性主義者在討論「女權自助餐」時,經常提倡的論述是:「男性也是父權體制下的受害者」(比如這篇女人迷的文章)。這的確是一個超脫過往二元框架的論點,但對於主張「女權自助餐」的人所提出的指控,卻似乎沒怎麼回答到。

「女權自助餐」所試圖批判的是女性在性別不平等體制中的得利,是吃飯時不付錢的傢伙,是期待由丈夫來負擔家庭開支的妻子,是在交友軟體上挑三揀四的女生⋯⋯。而女性主義者對此則是把焦點轉移到男性在父權體制中所受到的迫害,閉口不談女性如何受惠於當今的性別意識,而這才是說出「女權自助餐」的人所真正感到忿懣不平的。

因此,我在這裡想把討論帶往一個更深遠,或許也更具爭議性的地方:

父權體制(或說,性別不平等)不僅僅限制、壓迫了兩性,更為兩性提供了許多方便,甚至是心理上的安全感,使得無論是男性或是女性都難以脫身。

是的,在過往的女性主義論述中,所謂的「性別不平等」是萬惡淵藪,是一個需要被打倒的對象,但我這裡反而要把目光拉回性別不平等所帶來的便利與優點。試想「男主外,女主內」這個概念好了,仔細一看會發現,「限制」與「自由」是一體兩面,男性被賦予在職場上可以升職成為主管的自由,但另一方面他們也背負著要賺錢養家的期待。與此相對的,女性被期待著要扮演好媳婦、好老婆的角色,但另一方面她們也被賦予了不須在社會中力爭上游的餘裕。

由此可以看出,性別不平等對於兩性而言不只是壓迫,更在某些層面上是寬容的。正是因為這樣子的自由,又或者我該說是「被賦予、被允許的自由」,性別不平等體制不僅僅是壓迫性的,它更是令人安心的。

正如同社會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一書中所指出的,從傳統家庭、宗教權威、封建體制中解放的個人,面臨排山倒海而來的,所謂的「自由」時,會感到極度的不安、焦慮、孤獨,最後很諷刺地,本在追求自由的個人反而會放棄思考,將生活委於政府,化身為威權體制的擁護者(這原本是他對於納粹崛起的分析)。

性別不平等也是一樣的道理,它替兩性刻劃出了既定的道路,從一方面來看,你會說這是壓迫,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是安心、便利、輕鬆、毋需太多思考的一條道路。這正是為什麼性別不平等如此難克服,因為它軟硬兼施,導致許多人——包括男性以及女性——都受其誘惑而無法抽身。甚至有調查指出,在性別議題上持進步立場、受過良好教育的異性戀女性,大多數在交往過程中仍然期待男性來規劃約會行程、付帳、在性方面主動等等,乃至於求婚。

這個論點極具爭議性,因為接受「兩性同時受惠與受制於性別不平等體制」這樣的論點,無疑代表著承認許多女性確實支持保守的性別意識這一個事實。在這樣的前提下,不只是男性,社會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開始審視自己的日常生活,決定是要待在那令人安心的性別分工體制下,抑或是擁抱弗洛姆筆下自由所帶來的不安。

的確,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體系中,女性受到的壓迫與限制比男性來的嚴重,而男性得到的利益則遠大於其受到的限制(比如有調查指出,無論是否有工作,女性都負擔大多數的家務)。但這並不會否定女性仍然在一些層面上是得利者的事實,而19世紀的女權主義者之所以不需要檢討這些,是因為正如前文所述,女性受到的迫害之深,使得她們在不自我檢討的同時仍然有近乎無限的合理性來批判父權體制。然而,在這個女性逐漸與男性在法制上達成平等的年代,承認女性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受惠於性別不平等/性別分工體制是必須的。否則女性主義將會失去在現實社會中批判的立足點,無論如何主張都將淪為雙重標準,難以被大眾所接受。

新的女性主義會是什麼樣子?

當我們看向當今的女性主義圈子,你會發現在學術上女性主義不斷地蓬勃發展,但在日常生活中它則面臨到了極大的瓶頸,對於女性主義,溫和的人則退避三舍,激進的人則指控其為「女權自助餐」。作為一個典型的異性戀男性,我在課堂上修習了許多女性主義的理論,而我也非常地認同這些想法,但一到了課堂外,回到現實生活中,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實踐著古典的交往方式,其根深蒂固的程度絕對超乎女性主義者的想像。我必須要主動向心儀的女孩——無論對方是否支持性別平等——提出邀約,必須要主動付賬,必須要絞盡腦汁逗她笑⋯⋯否則我將在當今的男女交友環境下處於極不利的位置。這是一個既真實且現實的矛盾,在這樣狀況下,對於女性主義的反動之所以會取得如此廣泛的支持也不難想像。

正如同社會學中的所有分支一般,當今的女性主義亟需反身性(reflexive)的思考——也就是所謂的「自我批判」。這不會減損女性主義的批判性,正好相反,反身性的視角會大大增加女性主義的說服力,擴展女性主義到社會的其他角落,屆時,我們將迎來每個人都是女性主義者、在批判他者的同時也在檢討自我的年代。

後記
我猜這篇文章應該會引起女性主義者的撻伐吧(笑)。但無論您認不認同這篇文章的論點,一個難以否認的事實是,在現在的台灣、中國,以及韓國,對於女性主義的公共論述空間顯然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友善。而對於女性主義,我身邊幾乎每個男性朋友基本上都不敢苟同,他們也都是讀了很多書的人,但現實往往與理論有極大的落差,對於女性主義只能抱有很矛盾的情感。面對這樣的困境,女性主義者要堅持以往的論述基調?還是去找尋新的論述方法?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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