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討厭早稻田大學了

alred marchen
Mar 25, 2022
本文翻譯自。作者:アンナカリイナ。標題:〈早稲田大学が大っ嫌いだった、話。〉

打開信箱,發現《早稻田學報》正躺在裡頭。
這本報導了大學的最新資訊、新設備、校友的動向、捐款等等消息的冊子,最近總是從信箱直達垃圾桶。最近也才知道,原來畢業那年的學雜費,其實就包含了這本《早稻田學報》的訂閱費用。

久違地打開了最新一期,映入眼簾的是正在演藝圈工作的一位校友的訪談。我和她曾上過同一堂課,當時就連教授也刮目相待。
翻開下一頁,是一個領全額獎學金的學生笑著說:「要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來從事研究和參加社團活動」的畫面。想來,學生時代的我未曾在這雜誌上出現過,而從今往後大概也不會出現在這雜誌上吧。

打從入學以來,我沒有一刻因為自己身在早稻田大學這件事而感到高興。
入學典禮。光是從正門走入校園手上就被塞了一堆傳單,只要拿了一張傳單,就會有下一張,轉眼間手上抱的傳單已經多到了無法再堆疊下去的地步。
這就是早稻田大學有名的「新歡」[1]。一個小時之內就可以聽到好幾次拉丁美洲研究會吵鬧的大合唱。
一邊拿著看板一邊叫喊著的學生、從建築物的頂樓被灑下來的傳單——腳下的混凝土地面上堆疊著好幾層的傳單,而最下面的那一層已經緊緊黏在了地上。難道這就是所謂「大學生活」、「早稻田最高」的瞬間嗎?我腦中只浮現了一個問號:「這有什麼有趣的?」
被一個看起來很壯的男同學纏上,「來嘛來嘛」,他不斷地想要找我去他們社團的新歡活動,但我只感到可怕,擠出笑容推辭掉他的邀約。這是我為了把今天轉換成一個美好回憶所作出的一點努力。
回到了家裡打開推特,動態上出現了「今天耀眼的早大女子是,新生的○○さん」這樣的推文。原來如此。似乎是去找長得漂亮的女生搭話,然後拍下他們的照片上傳到推特。

跟著周遭的人一起訂閱了介紹就算上課睡覺也可以拿到學分的「爽課」的雜誌《Milestone Express》。
我曾在抽籤中勝出,修過其中最受歡迎的一門課——人滿為患的教室中,一群衣服上有著「Brilliant Pinks」字樣的女生和有著浮誇髮型、背上有著「Shokers」字樣的男生正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2]。看來自己一個人來選修這門課的我沒有一個容身之處。
九十分鐘的課,前六十分鐘看了動漫,後面三十分鐘聽著教授分析。當教授「變態」般的分析出現在簡報上的瞬間,教室裡響起了此起彼落的快門聲,後面傳來笑聲和手機連拍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發了「這真的是大學的課嗎?#早稻田大學」這類的推文,向國高中的朋友們炫耀吧。

總是覺得自己內心有什麼正在漸漸消磨殆盡。

以「女生受到這樣的待遇啊」聞名的早稻田大學。
在加入了社團以後,馬上就聽到了「一姬二女三婆四屍」這樣如咒語般的一句話[3]。在飲み会的時候把金魚吃掉、把小黃瓜塞進肛門裡⋯⋯[4]。我想,還是避免那些大社團,去找一些看起來比較正常的好了。
笑著邀請我進社團的漂亮前輩,是只要醉了就跟誰都可以做的那種人。「為什麼前輩可以跟沒在交往的男生接吻呢⋯⋯」。高田馬場居酒屋裡的景象只令我感到骯髒[5]。「我正在寫有關淺野一二0的報告啊」,前輩抽著American Spirit這麼說道。我似乎也可以理解前輩那想要享受村上春樹式的、青春的、什麼都有可能的、破天荒的大學時光的心情。
升上了二年級就漸漸不去社團了,起因是二年級的四月,被某個同年的男生說了「喂,老女人,可別以為妳可以永遠都一個人喔。」那時才想起,原來已經二十歲了啊。

一年級的時候曾經去過一次早稻田祭。
一對看起來很單純的男女,一邊黏膩地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一邊烤著飯團。付了500円,結果拿到的是一塊烤得像是黑炭般的東西。
上了十年的舞蹈課,並不覺得他們/她們在爆音的舞台上揮灑汗水的舞蹈有什麼特別高超之處。倒是回想起了之前一起上第二外語的女生曾在推特上上傳自己的自拍,再配上「今天也是深夜練」這樣的標題[6]。但是我仍搞不懂,為什麼非得要在深夜練舞不可?
早稻田祭是由早稻田祭實行委員會這一個大社團所舉辦的。各個社團的舞台時間分配,要不就是社團偷偷地跟委員會私下喬,要不就是在委員會裡頭的人受到優待。完全沒有任何公平性可言,至今早稻田祭實行委員會依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濫用權力,這就是學生自治的弊害吧。

寫出《何者》這本小說的朝井遼就曾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7]。在這所學校裡,毫無顧忌地說出「我想要成為什麼人」、「必須成為什麼人才行」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我只對這樣的話語感到迷茫和痛苦。
有一個同一個學院但不同年級的男生成為了AV男優。他總是在社群媒體上嚷嚷著自己要成為「什麼人」。而我,儘管沒有像他那樣不惜把內褲脫光只想讓自己出名的勇氣,但卻完全可以理解他想要出名的渴望——可以理解到令我心裡隱隱作痛的程度。他也只不過是因過剩的自我意識而苦惱的一個平凡青年罷了。

必須要成為「什麼人」的壓力在我心底深處徘徊不去,但最後我什麼人也都沒當成。
同樣是靠運動名額入學的同一班的男生,在推特上發著「被邀請去跟校長吃飯,有誰要一起來嗎?」這樣的推文[8]。在我無法觸著的地方,前途一片光明的學生們圍繞著校長一起吃飯,一想像到這片光景就令我心裡開始作痛。
我從來沒有作為「今日耀眼的早大女子」被介紹過[9]。據說只有被挑選過的美女才能出現在校內的時尚秀。心底深處淡淡地抱著在宴會上等待白馬王子般的期待,而四年就這樣過去了。
聽說重松清來來的時候就去到了像是脫口秀場地一般的教室聽課,聽到是枝裕和來的時候便偷偷跑進了狹窄的理工學部的教室,但最終我什麼也都沒有達成。

在這四年裡不斷面對自己的自我意識,已經累了。太漫長了。
「我是早稻田大學四年級的○○アンナ」——四年下來最大的收穫或許就是自己在找工作的時候可以利用早稻田大學的名號吧。社團之類的也沒有待滿四年,但在面試的時候仍不斷自稱自己是副幹事長。真正的副幹事長是個只要醉了就會把鞋子丟到神田川裡的糟糕男人,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我對於詐稱自己經歷沒有任何罪惡感吧。

畢業典禮。站在台上接受表揚的是戴著眼鏡,曾經在學校的打工一起做過櫃檯的認真女孩子。「我也想活成那樣啊」如此想著,不禁眼眶泛淚。周遭的人看起來,要不就是覺得我是因為好友接受表揚而喜極而泣,要不就是覺得我是個因為畢業而感到感傷的女生吧。擺出感情很好的樣子,跟幾位朋友一起拍了照片,只感覺每個人都在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最好看而拼命地喬角度。什麼「珍重再見」的,大家只是在參加穿著畢業服的cosplay派對而已吧。
走下戸山之丘的時候,這四年宛如走馬燈一般地在我腦中浮現。頂著一個黃綠色的蘑菇頭叫我婊子的男生、私生活放蕩抽著American Spirit的前輩,在Cotton Club裡追求學生的教授、36號館視聽教室裡閒聊的聲音,跟恐怖情人交往而生病的同年級的學生⋯⋯。早稻田大學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段時間感謝各位的照顧。如此一般,我對著戸山之丘上剛開的星巴克豎起了我的中指[10]

這樣子讀著《早稻田學報》,心中那「想要成為什麼人」的痛苦又甦醒了,所以我才這麼討厭《早稻田學報》。以後也請進到垃圾桶裡吧,跟我灰暗的過去一起。

畢業過後不久,曾跟以前社團的一個人在高田馬場喝過酒。大學時代一起度過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的我們,結果興趣和價值觀完全不一樣,沒了共通的話題之後就什麼也聊不起來了。「再聯絡喔」,她揮著手向我道別,但我心裡清楚大概是無緣再會了吧。
回家的路上經過了高田馬場的圓環,看到路邊有個渾身是汗的女生蹲坐在地上,一群男生圍繞著她。草叢旁的嘔吐物,看起來就像是學生們自我意識的殘渣一般。

註解

  1. 新歡是日本大學歡迎新生入學非常重要的一個活動,社團會在校內設立起看板和攤位,向新生搭話來試圖招攬他們進入自己所屬的社團。
  2. Brilliant Pinks是早稻田的女子街舞社團。而Shokers則是早稻田的啦啦隊社團。
  3. 一姬二女三婆四屍是指一年級的女生是姬(公主之意),二年級的女生是女(女生之意),三年級的女生是婆(老太婆之意),四年級的女生是屍(殭屍之意)。指的是女生隨著年級的增長可愛的程度隨之下降。
  4. 飲み会是日本版的party。指的是一群人到居酒屋吃飯喝酒這件事。
  5. 高田馬場是位於早稻田大學附近的商業區,猶如早稻田大學學生的遊樂園一般。
  6. 深夜練是存在於許多舞蹈社團的習俗,社員會從晚上十二點多開始練舞練到清晨。
  7. 何者的意思是「什麼人」。想要成為何者的意思就是想要成為什麼人,想要出名,被別人所知。 朝井遼的《何者》也有中譯版
  8. 運動名額,是因運動方面的優異表現而被推薦進入特定大學的入學管道。
  9. 今日耀眼的早大女子指的是校內時尚秀的營運團體Waseda Collection在推特上介紹長得好看,有特色的早稻田大學女子時所使用的標語。
  10. 戸山之丘是早稻田大學校內剛落成的屋頂花園,有星巴克進駐。
譯後記記憶猶新,有一次飲み会結束回到宿舍的時候,在廁所遇到橄欖球社的一個朋友,便閒聊了一下。他問我怎麼那麼晚才回來,我說我和社團的人一起,那時他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說了:「哦,我很高興你也在享受著大學生活。」那時,我對他的這一番話感到了些許的異樣感,但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他的確是真心地為我這個因為日本政府的邊境管制而晚了幾個月入境的傢伙感到高興,而我能夠加入社團參加飲み会也似乎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那到底,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呢?在我讀了這篇發表在note這個日本部落格平台的,由一位叫アンナカリイナ的早稻田校友所寫的文章以後(不止一次,每當我大學生活感到迷茫的時候都會來讀一下),我漸漸了解了朋友的那句「哦,我很高興你也在享受著大學生活」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大學生就是要玩」——無論是在日本或在台灣,這樣子的想法都深植於許多人的心中,嘴上當然會強調大學生的本分是讀書,但我們心知肚明,只有讀書的大學生活似乎不夠過癮。透過大眾傳媒的各種明示暗示,「好好玩、好好享受大學生活」這樣子的想法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成長茁壯,漸漸地我們失去了想像「不同的大學生活」的能力,要過上一個好的大學生活,似乎就只有玩才可能達成。除了活躍於社團活動、跟人喝酒、夜唱等等瘋狂的行為,似乎就沒有能夠「享受」大學生活的方法。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一個無法好好「享受」大學生活,或更準確地說是無法藉由那些既存途徑來享受大學生活的人,看到滿天飛的社團招生傳單和吵鬧的拉丁美洲研究會的大合唱,她只覺得「這有什麼有趣的?」看到跟誰都可以做的前輩時,她只想著「為什麼你可以跟沒在交往的男生接吻呢?」並且覺得高田馬場的居酒屋的景象——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應該是最絢爛的大學生活的一幕——是「骯髒的」。或許有些人會認為作者對於大學生瘋狂的玩樂行徑抱持著批判的態度,但我覺得那是一種比批判更為複雜、矛盾的感情。對於前輩放蕩的性生活,她寫道,「我似乎也可以理解前輩那想要享受村上春樹式的、青春的、什麼都有可能的、破天荒的大學時光的心情。」作者是可以理解盡情享受大學生活這種心情的,而對於一次都沒有作為「今日耀眼的早大女子」被介紹過這件事,她寫道,「心底深處淡淡地抱著在宴會上等待白馬王子般的期待,而四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甚至也可以說,作者在心底深處是期待加入瘋狂玩樂享受大學生活的那一邊的。然而,像是村上龍的短篇集《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裡面的主角們一樣,本文的作者都無法盡情享受那些瘋狂的玩樂,總是無可避免地會從當下的氣氛中抽離,被迫以冷靜的視角看待自己和周遭。後半段作者提出了一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困擾。在歌頌著「尋找自我」的大學中,無人不在拼命地成為「什麼人」,但作者對此感到非常地矛盾和苦惱,一方面就如同其他早稻田大學的學生一樣,作者也想成為「什麼人」,但四年過去了最後什麼人也沒當成。那想要成為什麼人的「自我意識」最終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惡夢。這篇文章所揭示的是,不僅僅是有享受大學生活,出人頭地成為了「什麼人」的人們,這世界上也有無法享受大學生活的人和最終什麼人也都沒有成為的人。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所謂的「邊緣人」之類的——事實上,作者本人也有參加社團,也有朋友,也不忌酒——然而,似乎在那所有的瘋狂,在那青春過頭的玩樂之中,總有一個永遠抽離,永遠冷靜的自己存在,使得最終都還是回到那些問題:「這有什麼有趣的?」「為什麼前輩可以跟沒在交往的男生接吻呢?」「為什麼非得要在深夜練舞不可?」在大學裡盡情玩樂、享受人生、尋找自我、成為「什麼人」——這似乎已經變成了唯一一種享受大學生活的方式。但那些無法放縱自己的人,以及那些沒能成為「什麼人」的人該怎麼辦?我相信這篇文章為他們(我們?)的大學生活提供了那麽一點點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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