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挪威的森林》
雖千萬人,我仍堅決否認這是戀愛小說。
我相信在Medium以及各大平台上關於這本經典的論述已經非常多,但我仍嘗試從一個比較少人關注的角度切入。
初讀《挪威的森林》是在國中二年級。那時,身為一個不成熟的讀者,思緒完全被村上生理學式的性描寫、角色奇特的性格、對(自己不知道的)爵士樂的大量引用、不知道在抑鬱什麼的直子⋯⋯所佔據。當然對於那時候的我而言,這些富有村上色彩的細節就足以震撼我的世界了,因此愚蠢地認為自己已經理解了這本書,似乎唯一不能理解的是「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著」這句名言。這也不難想像,那時後的我只是一個走馬看花的旅人,注意力都被奇特的「佈景」吸引,沒有意識到這齣舞台劇的內容本身。
重讀《挪威的森林》是在高中二年級,才發現這本書不是在講憂鬱症,不是在講性,不是在講音樂,甚至不能完全算是在講愛,而是在講生與死,更具體的來說是如何作為倖存者生活下去。尤其當你把「生與死」這個主題放在本書的時代背景(1960年代的日本)之下,再去看看村上的後記,會發現《挪威的森林》——有意或無意地——體現了時代的精神,可以說這本書是日本對60年代論述的一部分。
我知道大家都說《挪威的森林》是一個愛情故事,中譯本封底的文案甚至稱它為「100%的戀愛小說」,但我真的不這麼認為。或許有愛情的成分,但愛情絕不是村上最想傳達的訊息。
/ 生與死
所有的角色都在生與死的光譜上移動,「生」一端代表的是入世、開朗、努力生存,「死」一端象徵的是出世、憂鬱與消極。本書以Kizuki的死作為開場,在此之後,Kizuki就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想要把所有人都拖進光譜上「死」的盡頭。與之相對的是代表「生」一端的小林綠,僅管父母雙亡、生命坎坷,仍然努力、強顏歡笑地生活下去。可以試著把所有角色都放上這個「生/死」、「Kizuki/小林綠」的光譜,直子肯定是不斷往「死」這一端靠近的,石田玲子在全書中逐漸從「死」移動到「生」,永澤一直都在靠近「生」,永澤的女友初美則移動到了「死」這端。而主角渡邊徹呢?隨著劇情的推演,他不斷地在生與死兩端游移,最終選擇了繼續生存下去。
然而,生與死又與1960年代的日本有什麼關聯呢?《挪威的森林》的時間雖然設定在1960年代,但本書僅稍稍帶過當時的示威運動,反安保、反越戰顯然不是故事的主軸,《挪威的森林》明明是一部非常個人、微觀層面的故事,而60年代(對於年輕人而言)明明就是一個充滿活力、希望與力量的年代不是嗎?
/《挪威的森林》的時代意義
重讀《挪威的森林》時,我並沒有意識到「生/死」主題與時代之間的關係,以為村上春樹只是隨意選擇了一個自己熟悉的年代作為故事的背景,直到近日讀了川本三郎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才更了解《挪威的森林》這本書的時代性。
在熟悉的60年代論述裡,我們通常會看到村上龍《69》式的正向、希望、積極、樂觀、反叛,似乎這就是一個大家嗑LSD做愛的歡樂年代,年輕人的聲音似乎得到了發洩的管道。但川本三郎告訴我們,60年代不只有《69》式的希望,還有《接近無限透明的藍》的迷茫與絕望,這也是為什麼川本三郎會說這是一個他愛「過」的年代,川本在年少時曾經親身經歷過、愛過60年代,但他現在不愛了。川本昭示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60年代其實是一個希望與絕望、快樂與憂鬱、生與死並存的年代。正如他在《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裡指出的:
從六〇年代到七〇年代的政治狂熱季節,製造出許多年輕死者,許多匆匆活著、匆匆死去的人。在那個季節度過青春的人,身邊應該都有人死掉。那時候的事,任何人的記憶中都不可能沒有死去的人。(p. 68)
年輕世代不只抗爭,很多時候會做過頭,自殺是家常便飯。這時候再去看看村上《挪威的森林》裡的名言「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著」與後記中的「這本小說謹獻給我幾位已經死去的朋友,和幾位繼續活下去的朋友」 — — 一切似乎不難理解。
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可以整理出一套日本的60年代論述,《69》講的是60年代如何賦予年輕人力量與希望,《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講的是年輕人在60年代狂歡氛圍之中的迷茫、不知所措,《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講的是60年代末剛出社會的年輕人抱持著天真的信條當上記者,因而越過那條不該越過的線,而《挪威的森林》講的則是「我們」這些經歷過60年代的人,面對好友死亡,該如何繼續活下去。